中国”心理热”背后:当痛苦被标签化治愈,我们是否在回避真正的社会症结?
2025年5月,人类学者安孟竹在推迟采访的短信里写道:”痛经严重,说不了话。”这个私人化的疼痛体验,恰如她研究的核心命题——那些被忽视的身体与精神痛苦,正成为理解当代中国的一把钥匙。

从”知心姐姐”到”心理魔法”:一场持续三十年的文化迁徙
心理学在中国完成了一场惊人的”三级跳”。1990年代,《知心姐姐》专栏用”你是个好孩子”的温暖话语开启大众启蒙;2008年汶川地震,心理咨询首次以国家救援身份登场;而今天,#原生家庭#、#NPD#等标签在社交媒体获得超50亿阅读量,MBTI测试成为年轻人的社交货币。
这种转变背后是深刻的社会肌理变化。改革开放前,”自我”在集体主义话语中近乎隐形。正如安孟竹观察到的:”父辈看病时只会说’不舒服’,而今天年轻人能精确描述’晨重夜轻的抑郁情绪’。”当市场经济将个体推向风险自担的舞台,心理学提供了替代性的支持系统——既是止痛片,也是认知世界的滤镜。
”治疗型自我”的悖论:解放还是新牢笼?
在上海某中产社区的读书会上,妈妈们学习”非暴力沟通”却陷入更深的疲惫。她们白天练习”设立边界”,夜晚继续熬夜辅导孩子功课。安孟竹称之为”双重劳动”——既要完成传统性别角色,又要达标心理学倡导的”完美自我”。
这种困境折射出”治疗型自我”的文化吊诡。当某互联网大厂用”抗压能力测试”筛选员工,当高校以”心理评估”劝退”不适应者”,心理学话语正在异化为新型社会规训。就像霸猫心理课学员追求的”魔法时刻”,痛苦被简化为需要消除的BUG,而非值得倾听的生命信号。
疼痛的政治学:谁的声音被系统静音?
在深圳某电子厂,95后女工小丹的抑郁症病历被主管称为”矫情证明”。这个细节暴露了心理热的阶层盲区——当都市白领讨论”职场PTSD”时,流水线工人的情绪痛苦仍被归为”意志薄弱”。
安孟竹的田野调查揭示了更隐秘的断层线。神经多样性群体中,ADHD儿童家长平均要辗转7家医院才能确诊;自闭症家庭为干预课程掏空积蓄,却仍在幼儿园入学时遭遇”婉拒”。这些被主流心理叙事边缘化的故事,拼凑出另一个维度的中国心灵图景。
超越标签:在创伤与韧性之间
北京某高校的心理社团墙上,贴着这样一行字:”MBTI是你的星座,不是你的命运。”这句调侃指向关键问题——当”原生家庭”成为万能归因,当”回避型依恋”沦为分手借口,我们是否在用心理学标签替代真正的理解?
安孟竹欣赏台湾地区”表达性艺术治疗”的实践:工人们用集体剧场演绎劳动创伤,外来媳妇用拼贴画讲述身份焦虑。这些尝试将私人痛苦转化为公共对话,在个体疗愈与社会反思间架起桥梁。正如她在《焦虑中国》译后记所写:”痛苦需要被命名,更需要被放置在具体的历史坐标中。”
结语:没有魔法的现实主义者
采访结束时,安孟竹提到母亲照顾患病外婆时爆发的无名怒火。这个细节或许隐喻着我们时代的心理困境——当照护者自己都精疲力竭,那些教人”自我关怀”的心理学话术显得如此苍白。
在算法推送”五分钟缓解焦虑”的时代,或许真正的勇气在于承认:有些痛苦没有速效药。就像安孟竹书桌上的便签所写:”我们要建设的不是消除痛苦的乌托邦,而是能够容纳痛苦的共同体。”这或许才是”心理热”该抵达的终点。